【法国-莫泊桑】
天气很好,田庄里的人吃午饭的速度要比往常快,然后就都来到田里干活去了。
女长工罗莎,独自待在宽大的厨房中央,陪伴着那些残留在壁炉中心的余火,上面的那口锅子装满了热水。她不时舀着水,慢慢洗刷着那些杯子盘子,偶尔停下来注视着那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子而留在长桌子上的两束日光。
三只很大胆的母鸡钻到椅子下面来觅面包的碎屑。鸡窝的怪味掺杂着马房的发酵的温暖气息,都从那张半开着的门口一并透进来,而在这个酷热的正午时间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几只雄鸡在各处喔喔地叫唤着。
这女长工做完了她这些日常工作,又抹了桌子,扫净了炉台,并且把洗过的盘子搁在厨房后墙边的高架子上面,架子近边有一座木头挂钟发出清脆的嘀嗒嘀嗒的响声。做完这一切以后,她才透了一口长气,感到茫然无措,有点儿心慌,却不知道原因。她凝视着那几堵已经发黑了的粘土墙以及那些托在天花板底下的黑木椽子,和那些挂在椽子上落满了尘土的蜘蛛网,还有黑色的青鱼以及一串串的洋葱头儿,然后慢慢的坐了下来,厨房的地面上那层砸紧过的泥土里散发出的许多怪味儿,这叫她感到极不舒服,因为很久以前那种泥土就阴干了,许多散布在里面的东西,现在因为气温的影响都向外不断蒸发。这种蒸发物与那些由传自隔壁屋子里新结酪的乳浆的刺鼻气味渗合在一起。这时候,她想跟往常一样缝点儿东西,但是又感到浑身乏力,于是她走到了门框儿边去,想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这么一来,由于受到强烈的光线的抚慰,她的心里立刻舒坦起来,血液流动也顺畅了,很是惬意。
正对着门,有一堆正等候发酵的厩肥,它的里面不时地升腾出一道道细小却又闪亮的水蒸气。在那上边有许多母鸡正躺着打滚,其中的一只爪子还不停地轻轻刨着,试图寻觅到蚁儿。在它们中央站立着那只健美的雄鸡。它几乎每一瞬间就挑选一只母鸡作为目标,并且一边发出一声轻轻的召唤,一边围着母鸡转了一圈。那只偷懒的母鸡懈怠地站起来,用安定的神态来接待它,爪子屈着,用翅膀托住它了,然后抖一下自己的羽毛,立刻弹出些儿尘土,最后重新又躺在厩肥的上边,而雄鸡呢,正用啼呜报告自己的胜利;于是各处天井里传来了其它雄鸡的回应声,这样从一个田庄转到另一个田庄,俨然是它们在互相传送这类爱情挑战。
女长工看着这些鸡,心里却空空如也;后来她抬了抬眼睛,终于被那些花繁叶的茂果树的光采吸引,沉沉的果实白得像是许多只着白粉的脑袋,弄得人头昏目眩。
忽然她吃了一惊。只见一只快乐得有些发狂的马驹儿,恣意地放纵着前蹄在她前面飞驰而过。它绕着那些种着树木的天井打了两个圈子,然后突然停住了脚步,接着转过头来,似乎惊异于自己的孤单。
她也感到了一种对于奔驰的渴慕,一阵运动的企盼,同时,也有了一种欲望:躺下来,伸展四肢,在温暖而且宁静的空气里休息。她走了几步,心里一直拿不定主义,她闭上了眼睛,却被一种兽性的征服意味摄住心魄。然后,她从容地到鸡窝里寻鸡蛋。一共拾到并带走了13个。等到她把鸡蛋都紧紧的搁放在柜子里的时候,厨房里的种种怪味儿又使她不舒服起来,于是她懒散地走出来,决定到草地边儿稍坐一会。
田庄里的天井被树木围抱着,像是睡着了。漫长的草长得相当高,绿意昂昂,是一种深春的新绿,其中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蒲公英的光采强烈得耀眼,似在炫耀它借来的光采,果树的影子聚拢在树的脚下成一圆形,在房屋茅顶的脊上,长着许多尖尖的叶子,活像负长剑的蝴蝶花,略略冒点儿烟,好像马房和仓库的湿雾一齐透过那层麦秸而腾飞并弥漫到半空中了一样。
这女长工接着走到那间杂乱不堪的车房里,那地方排着大小不一的车子。在壕堑的空儿里,有一个碧绿的大坑,里面种满了香气四溢的紫罗兰,她从斜坡上望见了田野,那是一片广阔的大平原,其中全种植着庄稼,间或还有成簇的树木参差不齐的,在远处许许多多干活的农民矮小得像是泥人儿,一群群白马俨然是一些木偶玩具,正拖着被指头儿样大小的泥娃娃扶着的微小的犁头。
她到一个阁楼里毫不费力地搬了一捆麦秸,把它扔在那坑里,自己再在上面懒洋洋地坐下来,辗转磨蹭了几下,感到还不令她满意,又很麻利地解开了捆麦秸的绳子,将它们揉散成松松一堆铺开来,自己仰着躺下来,双手垫在脑袋下边,又将腿直直地伸开。
慢慢的,她闭上了眼睛,在一种甜美的温馨的意境里打着盹儿。直到几乎要完全进入睡梦中时,她忽然觉得有两只手似乎在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胸部,于是蹦地一下跳起来。原来是雅格,他是田庄里的打杂男工,身体矫健,来自比卡尔狄州,最近这段时间,他极力讨好罗莎。这一天,他正在绵羊棚子里做工,一眼瞥见了她静静地如睡美人般躺在有遮荫的处所,于是小心翼翼的靠将过来,屏住呼吸,张开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杂乱粗暴的头发里边儿还粘着些麦秸。
他终于试着轻轻拥抱她了,但是她毫不犹豫地赏了他一个耳光,结实的如同她的身子一样;后来,他涎着脸儿讨饶。于是他俩并排地坐下来,开始友好地谈天了。他们谈到这种有利于收获庄稼的天气,谈到前景不错的年成,谈到了他们那直性子的老板,而后又谈到邻居,谈到附近所有的地方,谈到他们自己,谈到熟悉的村庄,谈到他们遥远的幼年时代,谈到他们的种种渺茫不可捉摸的回忆,谈到他们那离开了很长时间的、也许永远见不着的父母们。想到这一层,她完完全全感动了,而他呢,抱着固执的念头慢慢地挪近,靠紧她了,并且浑身颤栗着,整个儿受到欲望的侵扰。她慢慢扯着身旁一棵小草,说道: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妈了,这么久亲人们彼此见不着是很痛苦的。”
接着,她那失神的目光渐渐移向远处,向北穿过燃烧着火红欲望的天空,直飘向那个遥不可及的村子里。
他呢,陡然,如一只刚出林的孟加拉虎搂住了她的脖子,并且重新开始热烈的吻她;但是,她条件反射般举起她那只握紧了的拳头,使劲地迎头打了他一下,以至于打破了他的鼻孔,有血从里面流出来了;于是他站起来,那颗沮丧的脑袋靠着一枝半枯半黄的树。这样一来,她却受到感动了,走近他身边悄悄问道:
“我可打疼你了?”
然而他却笑了起来,连树枝也跟着哗哗喧动了:“不疼,这一点不算什么。”但是由于她恰巧打在他脸儿正中。他喃喃地说:“好家伙!”接着就用赞美的眼神凝视着她,这完全是因为敬佩而产生的一种异样的亲热之感,他开始几乎真正地爱恋上了这个健壮勇敢的女孩子。
当他不再流鼻血的时候,他提议出去兜一个圈子,因为假如他俩再这样并排坐下去的话,他不敢保证不会再尝到这位同坐的硬拳头。但是她主动开始挽着他的胳膊,如同一对热恋着的伴侣傍晚走在大街上一样,后来她对他说:
“是不是呀,雅格,你那样子是看不起我。”
他开始抗议了。不是,他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他是钟意于她的,仅此而已。
“这样,你打心眼里愿意和我结婚吗?”她说。他有些迟疑。踌躇了一阵后,他趁着她出神地眺望前方的时候,就从侧面端详起她来。她的面颊绯红而又饱满,短袖的印花布衫衣绷出浑圆丰满的胸脯,嘴唇润泽丰满,精赤的脖子正渗出小汗珠儿。他觉得自己的欲望重新又燃起了,末了,他附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道:
“是的,我十分愿意。”
这样一来,她主动把自己那双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并且长时间地吻他,简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这个时候起,那种无穷无尽的甜蜜的爱情故事在他俩之间进行着。他俩在每一个角落里互相逗着乐儿,趁着月光在一座麦秸子的掩护之下互相约会,并且倚仗着桌子的遮蔽,在桌下用各自钉着铁件的粗皮靴嬉斗着,快乐地笑声回荡在两人之间,虽然腿上都留下了玩耍中磕碰的痕迹。
渐渐地,雅格像是厌倦了她,试图逃避而不再和她说话,不再如从前想方设法与她独处。于是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开始怀疑进而忧虑;但不久,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最初,她不免惊慌害怕,然后便是愤怒,而且这种愤怒与日俱增,因为雅格费尽心思地躲避使她根本无法找到。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夜,当田庄里的人沉入梦乡,系着短裙的她悄悄地走到户外,赤着脚,穿过天井,推开那扇破旧的马房门,雅格就睡在里面那个马槽顶上盛满了麦秸的大筐里。听见她进来,雅格开始假装打鼾;而她却不管这些爬到马槽顶上,跪在他的身边,摇晃着雅格的身体直到他爬出筐来。
这时雅格才问道:“你到底要什么?”愤怒使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咬紧牙说道:“我要,我要你尽快娶我,因为你曾答应过和我结婚。”雅格笑了,“哼!倘若一个人把所有和他关系暖昧的女人都娶过来,那岂不大乱。”
她掐住他的脖子,不等他分开她的双手就揿倒了他,扼他在地上,贴近他的耳朵大喊着,近乎疯狂地大喊着:“我肚子大了,你可曾听见,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过气来,不停地喘息着;后来,他俩都一动不动默默地待在黑暗的沉寂里,仅仅听见某一匹马从槽里拖出麦秸然后慢慢嚼碎时牙床的声响。
雅格明白他比不上她的蛮力,于是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一定娶你。”
但是她一点也不信任他了。“立即,”
她说,“你立即当众宣布结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向仁慈的上帝起誓。”
他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有了主意:
“我向仁慈的上帝起誓。”
这样一来,她松开那几个指头儿,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从此她一连好几天她没法和他交谈了,并且那马房,一到夜间就被用钥匙从里面反锁好,她担心招惹流言蜚语,竟不敢闹出响动来。
此后,某一天早晨,她发现另一个打杂工友进来吃饭。她便问道:
“雅格走了?”
“没错,”另一个说,“因此我接替了他的位子。”
她全身发抖了,连从壁炉里取下那只悬着的汤罐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算到大家全去上工时,她心慌意乱的走到卧房里,然后把脸儿伏在枕头上,以免哭泣的声音被人听见。
一整天里,她都试图用一种不易引起旁人猜疑的方法去探听,但心中却无法不去想自己的不幸,乃至于认为她所遇见的所有被她询问的人的笑容都是阴险而别有深意的。此后,雅格音信全无,她只知道雅格早已离开得很远很远。
二
于是,对于她,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的生活开始了。她像一台机器似地工作着。“设若有人知道这件事!”这种恐惧伴随着她,充斥于她的大脑,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个抹不去的烦恼使她根本无法去思考以后的生活,以至于明明感到恶运就会到来,也找不到任何避免的方法,日子一天天地接近,无可补救,像是催命的死神不可阻挡。
每天早晨,她起得总比其余的人早,而且用一种极其固执的态度注视着一小块梳妆镜,看镜中的自己,看日渐增大的腰,希望能知道今天是否会有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这种心灵上的煎熬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忧愁。
不仅如此,即便是白天,她也不时停下手中的工作,为的是把自己从上到下仔细地观察一遍,看看自己的肚子是否将围腰裙儿撑得过于臃肿。
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天天地沉默下去,以至有人问她一些什么的时候,她竟好似不懂,那慌张的神情,木然的目光,颤抖着的双手使得她的老板惊异地问:
“好孩子,近来你显得比以前迟钝了许多!”
在礼拜堂里,她总躲在那根粗大的柱子后面,她不敢去忏悔室,因为怕撞见了长堂的神父,她认为神父有一种超于人类的力量能够看穿她的心事。
饭桌上,同伴们投向她的目光竟使她惊惶得发晕,她始终认为心中的秘密已经被那个看牛的小子看穿,这小子是一个早熟而又狡猾的家伙,他那闪亮的目光总在她身上绕来绕去。
一天早晨,邮差给他送来一封信。从来没有收到过信的她,紧张得竟然站也站不住了。也许是他寄来的,她猜测着,由于不识字,她对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儿紧张得不住发抖。她把信小心地放在衣袋里,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给任何人;一次次停住手中的工作,凝视那些排列得匀匀整齐而且用一个签名作结尾的成行的文字,凭空想象着自己能一下明白其中的内容。终于当那种让人发疯的焦急与挂念使她无法忍耐时,她找到了本村里的小学教师,这位教师请她坐下然后缓缓地念起信来:
亲爱的女儿,我的身体不太好,于是请邻居邓都老板代笔写信告诉你,倘若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回来。
你母亲的代笔人凯塞尔·邓都。
她默默地离开了,但是一到她孤单一个人的时候,她两腿发软立刻瘫倒在路边,后来一直在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庄里,她向田庄的主人诉说了自己的不幸,田庄的主人答应让她回去一趟,而且她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在她不在这儿的时候,他可以重新雇佣一个做零工的女子来代替她的工作。
她的母亲确是病重垂危,她到家的那一日就死了;第二天,罗莎生了一个男孩子,只有!个月大,一副小骨头难看极了,瘦得教人看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并且他好像永远感到不舒服,他那双小手干枯得就象螃蟹的脚爪,而且经常痛苦地抽搐。
然而他还是没有天折。
她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结婚了,但是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孩子,因此她想让邻居代为抚养,他们都允诺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她又回来了。
但是,从这时候起,她那饱受伤害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陌生的爱,如同昏暗的天空中的一线曙光。这是对留在她的家乡的那个瘦弱的小东西的爱。而这种爱愈来愈强烈,甚至成了一种新的痛苦,每时每刻都侵蚀着她,而其它的痛苦此刻都算不得什么了。只因为她不能见到他的面了。
她强烈地需要吻他,这使她感到万分的痛苦,她要亲自抱着他,亲自感受一下他的小身体的热气。她夜不能昧,白天精神恍惚,因为她想他:到了晚上,干完了活儿以后,她在壁炉前坐下,像那些思念远方的亲人一样,呆呆地望着炉火。
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些变化,开始谈论她,说她肯定有了相爱的人,并且时常就这件事跟她打趣。他们问她:他漂亮吗,个头高吗,有钱吗,打算什么时候娶你,你们什么时候受洗礼?每当这时候她逃走,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哭泣,因为这些问题刺到了她心底的深痛,她是哑巴吃黄莲,有口说不出。
为了摆脱这些烦恼,她开始拼命干活。她一门心思的为她的孩子考虑,想方设法要为他攒多一些钱让他生活的舒适。
她努力工作,期望能增加她的工资。
渐渐地她把周围的活儿都包了,另一个女雇工不得不被辞退,因为即然她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儿,那么留着这个女雇工已毫无用处。她在面包上,在奶油和蜡烛上,在别人大手大脚喂鸡的粮食上,在那些被旁人毫不珍异的牲口草料上,她都精打细算。对于老板的钱也是一样,她把它看成是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惜,并且,买进的东西尽量讨价还价到最便宜的价格,而田庄里的产品,却想尽办法以高价卖出,把那些出售地产的乡下人的诡计发挥的淋漓尽致,买进和卖出,劳工的管理,伙食的帐目,这些事情只有她在意。于是,不长一段时间,她成了举足轻重的人了,对于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她那独特的监督功夫使得庄园内一点差错都没有,以至于在她管理之下,田庄达到了前所未有兴旺繁盛。附近方圆三四公里的地方,“瓦兰老板的女长工”成了一个永久的话题;而田庄的主人却自豪的见人便反复炫耀:“这女孩子吗,她可是个无价之宝。”
然而,光阴似箭,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工资却没有随之增加。老板接受她的苦工,跟接受任何忠心的女工人一样,认为这只是她们应尽的义务,勤劳只不过是她们普通的表示热心的方式。这时她开始苦涩地认为,老板肯定是靠她的劳动每月进了一百五十到三百个金法郎,而她的所得却始终维持在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没有增加的迹象。
她决意要求提高工资了。一连三次见到老板时,到口的语硬是咽了回去,谈起了别的事。她感到了一各乞求施舍的羞愧,认为这样做很令人难为情。最后,某一天,趁老板独自在厨房里用早餐,她迟疑了一会儿,然而别别扭扭的对他说她自己想和他进行一次特别谈话。他抬了抬脑袋,略微有点吃惊,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一只拿着餐用刀子举向上面,而另一只拿着一点吃剩下的汉堡包,他疑惑地注视着他的女长工。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她觉得惊慌失措,后来她改变主义提出希望有!天假期以便能够回家去一趟,因为她感到有点不舒服。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允诺过后,他也有些拘束不安了,就又补充了两句:
“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将有话和你说。”
三
孩子快8个月了,她一点都认不出他了。他彻底改变了,粉红色的皮肤,丰满的脸蛋,全身圆溜溜的,活像是个用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球。他那些由于肌肉隆起发圆而张着的手指头儿,露出一种满意的样子,从从容容地动着。她欣喜若狂,热烈得如同野兽擒获一件猎物一样向他扑过去,想拥抱他。然而这种热烈的举动吓住了他,他开始狂叫呼号起来。这时候,她感到伤心欲绝,眼泪静静地流出来了,因为他不认识她,更因为他看见他的乳娘就快乐地伸出她也是热烈地喜欢着的那只胳膊。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他已经熟悉了她的脸儿,看见她也会裂着嘴笑。她把他带到田里,发疯般地举着他奔跑着,在树荫下心满意足地坐着;抚摸他那浑圆的胳膊后她对他说着话,他是绝对听不懂的,然而她不在乎。她还是生下来的第一次,真正对一个人完全敞开心扉,她向他吐露自己伤心的事,自己的工作,自己对他的热爱,以及自己的种种设想,最后,她不住地用种种热烈的和兴奋的动作爱抚着小宝贝,弄得他极疲乏。
她抱着他不停地在手里揉着,给他洗澡,再给他穿衣裳,这些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甚至于津津有味地给孩子收拾种种脏东西,这也令她觉得是幸运的,仿佛这种殷勤是确认自己母亲身份的一种证明。她长时间的注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是属于他的,她抱着他,他便会在她手里舞动着,这时她就会自言自语着:“这是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小宝贝。”
在回田庄的时候,她简直是一路呜咽。就在她进门的刹那,老板在卧房里叫她的名字。她疑惑地走进了卧房,心中产生丝丝感动之情,也说不上什么理由。
“你就坐在这儿吧,”他说。
她坐了下来,没有照乡下人的样子和老板面对面而坐,而是并排着的,彼此都沉默无语,这使他们感到很不自在。
田庄的主人是个45岁的胖子,死了两个老伴,他快活却又执拗,这种情况让他感到了一种对他而言不曾有过的拘束。到最后,她下定决心要打破这个僵局,于是开始用一种空泛的神情谈起话来,他有点口吃,目光伸向远外的田地里。
“罗莎,”他说,“你难道没有想过成家过日子吗?”
她脸色忽然苍白,如同死人一样,他没有听到她的答复,就继续说:
“你是一个非常正经的女孩子,端庄贤慧而又勤苦俭朴。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婆一定是一个男人的福气。”
她始终没有作出反应,种种念头在她头脑里交替着扰乱着她,她象大祸临头一样呆呆坐着,竟没有想法子来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等了一两秒钟,然后继续说道:
“你是一个明白人,一个田庄要是没有主妇,总是不成的,尽管有你这样一个出色的女长工。”
话一说完,他便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了,而罗莎却惶恐的注视着他,仿佛对方是一个杀人的凶手,而他只须略动手她就会立即撒腿而逃。
沉寂了约有五分钟,他又开口了:
“喂!你同意吗?”
她面带忧愁的回答:
“什么呀,老板?”
这种回答令他始料不及,于是他脱口而出:
“当然就是和我结婚呗!”
她震惊地站了起来,随即又重新坐下,这时候她好象骨头断了导致身子散架似的倒在椅子上,然后又一动不动了,那样子如同一个突然遭受重大不幸的人。最后田庄主人不耐烦了,他说:
“快点!大家仔细考虑考虑,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随后,眼泪忽然涌到她的眼眶里,她哽咽地重复着:“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为什么?”那男人问,“快点儿,不要装傻。我可以给你一点考虑时间,明天给我答复。”
他逃也似的匆匆地走了,才觉得透了一口气,似乎刚才完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任务似的,现在他可以确信明天他的女长工肯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尽管他的要求出乎她意料,而对于他自己来说无疑是件不错的交易,因为他久已渴望找得一个理想配偶,他认为这个女工带给他的一定超过当地最好的陪嫁。
此外,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门不当户不对的烦恼,因为,在农村里,所有的人几乎是平等的。田庄的主人像长工一样劳作,而男长工常常也会有朝一日变成田庄的主人,女长工过了一段时日也可以上升到女主人的地位,而她们的生活习惯也照旧着,并不因此而产生任何变更。
这天夜里,罗莎没有睡,她无力的倒在自己床上,感到异乎寻常的疲惫,以至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胡思乱想着,竟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已经不存在了,而且神情恍忽,如同有人用一种特殊工具分开了她的精神,又把它扯碎了。
偶尔也会有一点清醒的时候让她如同收拾残肴般考虑种种可能发生的变化,这时她不禁极端害怕起来。
她的恐怖扩散漫延开来,而在整个寂静的田庄之中,厨房那座大钟每次悠悠的响声都令她忧愁得更加厉害。她头脑空空洞洞的,恶梦一个接着一个,蜡烛也被吹灭了。这时候,她的精神完全紊乱了,那是常常发生在逃走的乡下人身上的精神错乱,———每当他们遭受到沉重的命运打击,一种疯狂需要就驱使他们像海船躲避当头的风暴一般的逃避当头的恶运。逃离成了他们唯一的方法。
一只猎头鹰喀喇喀喇几声叫,罗莎吓了一跳,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发疯般摸着自己的头发、脸和身体。半天,夜游般迷迷登登地起床,出房间,下了楼,来到天井。清冷的夜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一个清醒的意识跳入她脑中:逃。月亮正在田地上空朗朗地照着。为着不教什么人恰巧出屋碰见,她猫着腰,没去开栅栏门而是爬上了土坎。好容易翻过土坎,一到田地里,罗莎就发疯般跑了起来。她不管什么田埂水坑,跌跌撞撞地跑着,喉咙里不时撕出一声尖叫。拉得长长的身影紧紧追着她,像个幽灵。一只夜鸟在她头顶盘旋了几回,发出几声怪叫。附近庄子的狗汪汪吠了起来。有一条跃过土坎,追上来咬她,她竟转身向那狗冲上去,一声怒吼,吓得那畜生飞也似的逃回去了。
一窝大大小小的兔子正在一块地里嬉戏,此时被这个狂奔的田野女神似的女人吓得四散奔逃,几只小兔子随着兔妈妈消失在一条田沟里了,而兔爸爸撑着几条腿儿不停地跳着,有时候,它那带着两只又竖又高的大耳朵随着跳跃而抖动的影子,掠过那将要落下的月光,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星星呢,已隐藏在天空的深远处了,几只早醒的鸟儿喊喊喳喳叫着,天快破晓了。这个体力衰弱的女长工已气喘吁吁,最后,当晓日终于刺破了粉红色的黎明的时候她才停住了脚步。
她脚已经发胀,一点也不听使唤了,这时她望见了一个死水塘,水塘很大,里面的水在红日的映照之下如同一湾血水,后来,她提起小步儿一跛一跛的走过去,用一只手按着心窝,预备将脚浸在塘里休息一下。
她在一丛草地上坐下,那双粗布鞋已经满是尘土了,她把它脱下来,然后又褪下袜子,伸出那双发青的小腿插到了那一潭平静的、间或也吐着空气泡儿的死水里。
一阵美妙的凉意直沁心脾,然后从脚跟儿凉到喉管里去了,她呆呆地注视着这个深水塘,这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阵迷蒙的感觉,急于想把全身浸润在水里,妄想让水来解除她所受的痛苦煎熬。她不必挂念自己的儿子,可以专心享受安宁,享受圆满的休息,就此长眠不醒。于是她站了起来,两只胳膊高举着,然后向前走了几步。这时,水已浸没她的大腿了,后来大腿传来许多火辣辣的剧痛,这让她向后跳了一下,水已经淹到她的身子了,她抬起头痛苦的叫唤了一声,因为从膝头直到脚尖儿沾满了乌黑的长条蚂蟥,它们在贪婪地吸着她的生命之血,现在它们浑身已经胀得饱饱满满的。她只能任由它们贴着她的肌肉而不敢去动那些它们,由于恐怖她大声叫唤求援。这阵失望的叫号终于引起了远处一个赶着车子的乡下人的注意,他走了过来,一条一条耐心地拔去了那些蚂蟥,然后找些青草把那些伤口压紧,并且带上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板的田庄跟前。
她躺在床上足有15天,病终于好了,这天清晨正在她起床坐在门外的时候,田庄的主人忽然出现在她跟前。
“喂!”他说,”那件事已经没有任何异议了,对不对?”
开始,她不想回答,可是过了一阵子,她见老板没有离开的意思,并用那副顽强贪婪的眼光盯着她,她才以苦恼的口气说:
“不成,老板,我不能够。”
现在他不由得生气了。
“你不能够,孩子,你不能够,到底为什么?”
她忍不住哭了,依然重复着:
“我不能够。”
他仔细打是着她,接着劈头对她嚷着:
“是不是你早就爱上一个人了?”
她由羞愧而发抖了,支支吾吾地说:
“可能是这样吧。”
此时这汉子的脸儿涨得通红,如同罂粟花般,压抑很久的怒火像喷射的火焰,冲震得连嗓子都发抖了。
“哈!你这个贱骨头终于招认了,那么这光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这个家伙身无分文,睡在露天里过夜,饿得快要死了或者只能赤着脚跑!你说,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却什么也不答复,他又接着说:
“哈!你不肯说……那我来替你说吧,那是约翰·鄱德禹?”
她立刻喊道:
“噢!不对,不是他。”
“那么就是彼得·马尔丹?”
“噢!不是!不是的。”
后来他怒不可遏了,附近一带的单身汉子的姓名全让他数尽了,而她呢,透不过那层浓烈的火药味,没有半点余力否认,只能不时拿围裙角儿擦着眼睛。像受虐的羔羊嬴弱而又无力反抗。她啜泣着,楚楚可怜,但是他并不怜惜,始终用粗鲁的口气固执地数着,搜肠刮肚的想探听到她的秘密,如同一条猎狗锲而不舍地在一只窠巢里搜索,只是因为它觉得它一心想捕获的野物就躲在案巢里面。他忽然象发现新大陆般高声嚷起来:
“唉!不用说了,就是雅格!去年打杂的男长工;从前听人说过你们俩经常谈天,并且彼此允诺了要结婚的。”
罗莎急得无法保持呼吸的均匀因而更加急促了,一股热血涨红了她的脸儿,眼泪也静止了,点点滴滴地留在她的腮帮子上,像是在烧红了的铁上点缀着的许多水点儿却又不被蒸发,只是定格地凝在那里。她高声嚷道:
“不,不是他,不是他!”
“真的吗,不是他?”那个野蛮的乡下佬多少露出了狐狸一样狡邪的笑容,他心里多少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她忙不迭回答:
“我发誓,我发誓……”
她想要指着某个神圣的东西来发誓,但又没有胆量说出它的名字,他打断了她:
“可是你们经常去那些偏僻无人的角落,饭桌上他总是盯着你看。你肯定是答应他了,对不对?”
“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以仁慈的天主的名义向您起誓,即使他现在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决不答应他。”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而坚决,以致于农庄主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像自言自语的说:
“奇怪,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你并没有遭遇到不幸,否则肯定会被别人发现。既然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拒绝他的主人呢。看来一定有一些特殊的缘故让你拒绝我的。”
她又保持着沉默,不做任何回答,她痛苦得呼吸都困难了。
他又问道:“你真不愿意吧?”
她唉叹一声说:“我不能的,老板。”说完转过身就走了。
她以为已经从麻烦中解脱了出来。这天白天剩下的时间她几乎是平静的打发掉了,可是她仍然有些精疲力尽,困乏不堪,好像她就是那匹老白马,一大清早被套在打谷机之后,就没有停息地转了一整天。
天还不晚她便躺到床上,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她忽然感到床上有两只手在到处乱摸着,她吓了一跳,立刻惊醒了。她听出了庄主的声音,他在她耳边小声说:“别怕,我是来跟你好好谈谈的。”起初她感到很疑惑,直到后来他往他的被窝里直钻,她才明白他所谓的谈谈是什么意思了,于是浑身颤抖起来,黑暗中她感到如此的无助,尽管梦中惊醒,她依然感到昏沉沉地,而且此刻她全身裸露,她怎能容忍那个男人躺在她的床上,她当然得拼命抵抗,但她是如此的无力,她既得跟自己的本能作斗争,天性纯朴的人都有着强烈的本能,又得跟自己的意志力抗争,性格迟钝软弱的人意志力也很不坚强。她的脸到处乱转,一会儿朝向墙壁,一会儿又朝向外面,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不愿接受农庄主人的强烈的亲吻。她在挣扎中累得疲惫不堪,她的身体没有意识的在被窝里扭动着。而他早已让性欲冲昏了头脑,变得非常粗暴野蛮,突然一下子掀开被窝。于是她彻底绝望了,再也使不出气力来抵抗了。在羞耻心的趋使下,她用双手紧紧蒙住脸,像驼鸟一样,她已断了自卫的念头。
田庄的主人一夜都躺在她身边,第二天夜间依然如故,以后每天都是这样子了。
他俩就这样同居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说:“我已经安排了我们的喜宴,下一个月就结婚。”
她没有回答。能说些什么呢,她也不抗拒。抗拒能起什么作用呢?
四
他们终于结婚了,她渐渐觉得自己像一滴水落在一个摸不着边儿的窟窿里,永远也逃不脱了,种种不幸随之像乌云悬浮在她的头顶上,就好像摇摇欲坠的岩石一有机会便砸下来。她对她丈夫的印象如同一个被她抢过来的汉子,而他有朝一日必定会明白的。后来,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的不幸固然起始于这个孩子,不过她的幸福也源自于那个带来不幸的孩子。
她每年都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之后,她变得更抑郁寡欢。
然而她已经学会轻易的隐藏住自己的恐慌而回归自然,她的心变得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宁静了,尽管她的脑子里依然怀着畏惧,但还是过着一种满意的生活。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那孩子已有6岁。现在她几乎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了,这时候,田庄主人的心境突然变得暗淡起来。
经过两三年以来,他好像心里有一件放不下的事和一种忧虑,精神上的痛苦一点点渐渐扩大。每天吃完晚饭,他沉浸在伤心的事情中,双手抱着头,坐在桌子前,非常郁闷。他开口说话更激奋,有时,可以说很粗暴;并且竟然像心里有一些反对他妻子的隐衷,因为他一直用强硬语气中带有忿恨地和她说话。
一天,邻居的一个男孩子来到庄子上要买鸡蛋,由于她正在忙于平日的活儿,对孩子不大耐烦,这时候,她的丈夫忽然走了出来,而且对她很凶狠的说:
“如果这孩子是你生的,你大概不会这样对待他。”
她一时很惊奇,没能回答她,而后,她回到了屋子里,同时揣着各种被人惊醒的忧郁。
吃晚饭了,田庄的主人没和她说话,不看她,并且好象厌恶她,蔑视她似的,总之,像是知道了点某些事情一样。
她觉得莫名其妙,晚饭后竟然不敢单独待在他旁边,她躲避了,并且一口气冲到了礼拜堂。
夜色降临了,礼拜堂里狭窄的中央一片晦暗,在很远处靠着唱歌台的地方有一路的脚步声音在缓慢徘徊,因为掌管法器的司事正开始布置圣体龛子的那盏通宵长明灯。那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现,但罗莎好象看到了一点点最后的希望,于是,她睁大了眼睛紧盯着它,跪下了。
这盏守夜的小灯伴随着一阵链子的响声升到空中了。不久,一阵木鞋有匀律的跳动声在堂里的石板地上响起来,同时还传来了一阵由于牵引绳索而导致的摩擦声,这时,那口大钟奏着了晚祷歌,音律弥漫在浓雾之中了。在圣器室管理人要出动时,奔到他面前:
“堂长先生在家吗?”她问。
他回答道:
“我想他应该是在家,每次晚祷歌奏起时,他就开始吃夜饭了。”
于是她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打开堂长家的栅栏门。
这教士的确正在吃饭。他看见了她便示意让她做下来。
“噢,噢,我清楚你来这儿的原因,您的丈夫曾经跟我谈起过。”
这个可怜的妇人感到浑身无力,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了,教士接着说道:
“您需要什么呢,孩子?”
接着,他迅速地咽下了几勺美味的鲜汤,从嘴角边漏出许多汤,落在他那件紧绷着肚子的道袍上,油光可鉴。
罗莎不敢开口,也不敢恳求或者是哀求;站了起来,堂长却鼓励她道:
“勇敢一点……”
她默然离开了。
她回到田庄,简直想不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帮工们已经走了,男人在那片果实累累的稻田边上,干蹲着,等她。她笨重地倒在他脚边,眼泪婆娑的呻吟着。
“究竟为什么你这样恨我?”
他扯着嗓子粗暴的叱骂开了:
“我就有一个心事,我要一个孩子,真见鬼!男人讨老婆可不是为的要两口子就这样孤孤单单蹲到老,我的心事就在这儿。母牛不生犊儿,简直就一文不值。老婆也是一样,不生孩子也如同废物。”
她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重复说道:
“可这不是我的错儿呀!可这不是我的错儿呀!”
他于是脾气略略收敛了一点,又说道:
“我没有怪你,但这终究叫人窝火。”
五
从这天起,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生一个孩子,是另外的一个孩子;口上也是逢人便说。
某个邻居家的女人送给她一个秘方:每天晚上给男人喝一杯水,水里掺上一撮柴灰。田庄主人完全照办了,但是依然未见成效。
他俩商量着,一致认为:“肯定会有其它的秘方。”于是他俩到处请教旁人。有人指点他俩说离他们的村子十法里以外住着一个牧羊人,于是某天瓦兰老板套上他的双座小马车,动身求教于他。
那牧羊人交给他一个大面包,面包里面夹着野草,外面则画了好些符咒,并且叮嘱他俩在晚间行房前后必得各吃一点儿。
他们把这块大面包完全吃完了,但是奇迹仍然没有出现。
某小学教师透露给他俩好些秘密,据说是些极其灵验的爱情秘传,当然乡下人是不懂的。他们又认真的试验着,但毫无用处。
堂长建议他俩到斐冈朝圣血堂。于是罗莎跟着一大群信徒一同膜拜在那修道院里,后来,她虔诚的祷告声,混在了那些乡下人心里生出来的粗俗愿望的乞求声中,她哀恳着正被所有的人目之所望的“那一位”给她再次生育的机会。这次又白费了。这样一来,她意识到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失身而遭到报应了,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漫无边际的痛苦。
她整日的忧愁而导致身体衰弱了,她丈夫也衰老了许多,正像人们说的“忧心忡忡”,她感到绝望,因而更显得憔悴不堪。
于是他俩之间渐渐有了吵闹。他不断的辱骂她,打她。整日的争吵着,到了夜间上床的时候,因为怒恨他气喘吁吁,各种侮辱和污蔑之词都加在她身上。
一天晚上,他似乎有些江朗才尽,再也想不出折磨她的新花样来,于是硬是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想把她拖到门外去淋雨。她并不服从,于是他掐住她的脖子。猛烈地挥动着拳头打她的脸。她即不还手,也不说话。这更加激怒了他,他跳起来,疯狂地狠命打她。她感到绝望了,反抗起来,猛的一推,他便撞到墙上了,她坐了起来,然后声嘶力竭的叫嚷着:
“我生过一个孩子,我能生的,是雅格的孩子,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雅格。他说过要娶我的,可是他却扔下我跑了。”
他惊呆了,愣在那儿,跟着她一起激动起来,他自言自语的重复着: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痛哭起来,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流,她哽咽着说:
“我当初嫁给你就是因为这个缘因。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否则我和我的孩子都会饿死,你不会给我们饭吃的。你没有孩子,你不懂,你不懂!”
他依然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不知不觉咕哝着:
“你曾有一个孩子?你曾有一个孩子?”
她抽泣着回答说:
“从前你强逼我嫁给你,而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愿意。”
这样一来,他下了床,把蜡烛点上,双手挽在背后,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她却始终倒在床上。忽然,她踱到她面前,说道:“那末这可能是因为我的原因了,如果你真的曾经生过一个孩子的话。”她没有作声。他开始来回晃动了,然后又停住,他问道:
“你的小宝贝几岁了?”
她喃喃低语:“现在快满6岁了。”
他又问道: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她悠悠地说:“我怎么能够说出口啊?”
他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么,你赶紧起来。”他说。
她费着好大劲才站起来,等她靠着墙立好以后,他突然笑起来,像在快活日子里一样的哈哈大笑,惶恐而疑惑,他便接着说道:
“那么,我们去把那孩子接过来吧,既然咱们不能生育。”
她惊诧不已,要不是因为她正疲乏无力,肯定早已跑出去了。但是田庄的主人无措的摆弄着自己那双手,轻轻地说:
“本来我还打算领养一个呢,现在可好了,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了。以前我还向堂长说过领养一个孤儿呢。”
以后,他始终是笑着亲吻着她那泪眼朦胧的、惊慌未定的妻子的两颊,最后,仿佛怕她听不见似的,他大声说:
“快点儿,孩子他妈,快去看看是否还有点汤,我可是饿得足以吃下一罐子。”她迅速穿好短裙,然后他俩一同下楼来了;后来当她跪着点燃锅子下边的火时,他继续喜气扬扬地跨着大步儿在厨房里溜达,并且重复地说着:
“既然如此,这的确令我兴奋,这绝不仅仅是嘴里说说而已,我心里确实很满意,真是太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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